10岁那年吃的月饼,非常特别,一直使我刻骨铭心。
刮“共产风”的岁月,常常食不果腹。某天,不知妈妈为何有此雅兴,8月15中秋夜竟然让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月饼。后来得知,是因姐姐在生产队稻田里偷撸了两荷包刚灌浆的稻谷被大队部关起来释放回家——噢,包含家人团圆之意。
然而,那叫什么月饼?一团团高磷土!
银白色的土坷垃和着水,拍成圆圆、薄薄的几小块,放在铁锅里煮沸,那就是我们一家人赏月的“月饼”。皎洁的月光下,高磷土“月饼”,就像荧光灿灿的小月亮,咬在口中,质地软软的,味道涩涩的。妈妈还给我们讲了不知从哪听来的故事,说月饼是天神从水里捞出的月亮,恩赐给冥冥众生。神话虽然美妙,但我肚子遭罪了,咕噜咕噜的响,绞肠刮肚的疼,大便也结住肛肠,无法下泄,上疼下胀,痛苦难当。妈妈急得直流泪,只好用耙状钥匙一点一点往下掏,幸运,我的小命还没见阎王。
对妈妈的故事,我一直质疑,什么天神恩赐,分明叫人受罪!
其实,月饼哪是什么天神恩赐的月亮,后来在书上得知,月饼在一千多年前的唐高祖时就有,那时不叫月饼,叫“胡饼”。唐高祖李渊曾说:“应将胡饼邀蟾蜍”。延至唐太宗,这位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君王,在与爱妃杨玉环缠缠绵绵、赏月吃饼的时候,说了声“胡饼”称谓不雅,即便引起多情种子杨玉环的注意,她一边啃噬“胡饼”,一边仰面皓月,沉思良久,突然迸发灵感,改“胡饼”为“月饼”。
月饼一直为中华民族所喜爱,它如月亮一样圆,是团圆的象征,圆满的象征。尽管历经沧桑巨变,但中秋吃饼赏月的习俗从未改变。千百年来,月饼演绎着许许多多的人间故事。人们在吃饼赏月中,享受亲情,收获爱情,构建生活,勾勒明天。
说来惭愧,在与家人一起吃上真正月饼还是我师范毕业第一次拿工资的那个中秋节。那月饼黄鲁鲁香喷喷,上面还拓着吴刚桂花图案。父亲拿在手上,正面看看,反面瞅瞅,迟迟不舍得下口。他笑眯眯问我一块要值多少钱,我说一个月薪水足够买上几十块。他笑了,挺了挺伛偻身子,仰望明月,郑重地小噬一口。
看着父亲“吝啬”的样子,我就想起他吃的苦,遭的罪,我就诅咒上帝,诅咒那个昏愦充斥的年代。父亲的一生,大半在饥饿中挣扎。从食堂打回的几小碗不见米粒的稀粥,他总是分给我们姐弟几个,自己吞食着榆树皮榆树叶做成的粑粑。他那努力下咽滚动的喉结,至今还在我心里烙下印迹。那年让我痛苦的“月饼”,还是父亲拖着孱弱的身子在争夺的人群隙缝里弄到的一小抔高磷土,才使得家人象征性地团了圆赏了月。如今想来,那些特别“月饼”,却是一份沉甸甸的父爱。可刚刚沾到一点点生活甜味的他,却过早地带着枯槁的身躯万分留恋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亲人……
每当我吃起精美月饼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伛偻的身躯、滚动的喉结。好在他的后辈已经永远告别了苦难,如今过上了蜜汁一般的生活。
去年中秋节,也使我难以忘怀。这是我第一次的“冷落清秋节”——青灯照壁,孑然一身。尽管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和出差未归的儿子早早给我邮来价格不菲的奢华月饼,但我仍然觉得孤独冷清,派生出对亡父的怜悯。今夜月明人望尽,佳节秋思落我家。要是父亲还在,那该多好。我捧着两块月饼,压抑想哭的脆弱,祭奠着父亲的遗相。恰逢此时,手机响起,女儿在那头喊:“爸爸,今晚月亮又圆又亮,我们准备吃月饼哩,您也同时吃吧——”在女儿家带外孙的老伴插话说:“吃吧,就算团圆了。”刚满两岁的小外孙也传来了甜蜜而稚嫩的问候:“外公快乐——”手机刚合上,又响起,儿子在那头喊:“爸,都在一轮明月下,千里咫尺,我们吃月饼吧——”
是啊,都在一轮明月下,没有孤单,没有冷清。我觉得手上的月饼也很特别,好像念过魔咒,与明月遥相辉映,照亮了莹莹天宇,照出了饱经沧桑的老伴,飒爽英姿的女儿,俊朗帅气的儿子,顽皮可爱的外孙。我吃着精美月饼,仰望明月,邀月寄情,祝福他们永远快乐;也寄语亡父,请他放心,他的后辈们赶上了好时代,事业如日中天,生活美满幸福。